陆关河

“垂云翅翻飞鹏鸟,少不得同风起九天扶摇。”

春江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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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高云淡万象新,宾客盈门晴生辰

四十年华流水过,暮秋迟花也争春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越剧《流花溪》

“阿翠姊,宾客已经到了。”

“好,”阿翠点了点头,“请老夫人上堂——”

枫花四十大寿,四十岁应当是最好的年华,花厅上宾客盈门,争先祝寿。枫花常觉她的名字不怎么好,像是暮秋的枫叶,常言道风摧霜花,听着她亦与那霜花无异。她青春守寡二十载,以女子柔肩纤手撑起家业,而今家业兴隆,她任劳任怨二十载方苦尽甘来。至于名字,大约 她百年之后坟碑上只有一个钱徐氏罢了。

钱氏一门望族,可叹她亲儿早夭,从二房过继来的儿子再亲再孝顺,终究不是亲生,何况儿媳似乎天生与她八字不合,处处作对,细究下来亦是为家着想,罚也罚不得骂也骂不得。

那个年代的女子,十六岁便嫁人了,枫花亦然。她坐着大红花轿,一路吹吹打打,被抬到钱家,她蒙着盖头坐在花轿里,花轿颠的很,仿佛是炫耀徐氏的荣耀。枫花恨不得撩起帘子自己走到钱家去,花轿颠是其一,其二颠了好久怕是连一半的路程都不到,枫花是个急性子,最受不了这般磨磨蹭蹭的。可她是新娘子,不能坏了规矩。

枫花的夫君是个读书人,照她大四岁,家中想着让他去考进士,自幼刻苦读书,夫君生性温和,待人接物从未有半分门第之见。而婆婆身子不好,虽是大房夫人却不能掌家,一门五房的事便全落到枫花肩上。夫君常觉她过的苦,婆婆不待见她,自嫁进钱家后娘家便再未问过半句,枫花却道这比起她以前的日子好多了。

她是徐家的幺女,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,那时母亲与其他夫人们打牌,她就在一旁看着,母亲笑着问她要不要摸牌,于是她攀着母亲的肩伸手摸了十三幺,一次两次,几次都是十三幺,母亲胡了牌得了银子,眉开眼笑。

“老夫人,你家女儿好福气呦。”

“你知道什么福气不福气,这十三幺可是孤儿牌,左右无缘的天煞孤星。”一位夫人煞有介事的说。

母亲闻言变了脸色,母亲素来信鬼神,一听是天煞孤星,转瞬便不再给她好脸色,从此枫花在家受尽白眼,昔日宠爱也化为泡影,嫡出的小姐却好似一个下人。

从那之后,枫花再也不愿在这个家呆下去,她日日担惊受怕,夜里不敢合眼,时时看着母亲的脸色,只是一个麻将却得罪了母亲成了不详,从此后在深闺宅门里抬头唯有四方天,身处似是在枯井。

枫花的婆婆常年吃斋念佛,不甚打理家事,偶尔叫几个儿媳侄媳来说说话,老夫人坐首位,闭目捻着手里佛珠问道,“枫花怎么还未到?”

“回老夫人,少夫人去催租了,那些人无赖的紧,今儿个生意不好明儿个家里下葬。”

“说了多少回这些事派下人去,不用她自己去。”老夫人叹了声气,“说出去钱家的面子还要得?”

“少夫人也是为钱家,您再说说,她一定听。”

老夫人点了点头,“是啊,这几房就数枫花最能干,其他几房可得好好学学。”

“老夫人,少夫人回来了!”阿翠跑来报一声,又连忙跑回去扶着枫花走过来。

枫花恭恭敬敬施礼,她半垂眼睑,收起所有锋芒,听老夫人同意后才于一旁坐下。

“枫花,听说你又亲自催租去了?”老夫人这才睁开眼问道。

“是。”

“为钱家着想是好事,但你是掌家媳妇,不必事事躬亲,钱家是高门大户,若是说出去恐教人笑话。”

“是,媳妇谨遵婆婆教诲。”枫花连忙应道。

“你年纪轻轻掌家有此作为实属不易,若能再添人丁,更是好事。”老夫人又道,“还有这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,家业累累万不能毁在你下一代手上。”

“媳妇记住了。”枫花在这些大户人家中素有名望,不足二十已将家打理的井井有条,若是有个儿子,更是喜上加喜,可她嫁进来已有两年仍未有一儿半女,若是迟迟未能添人丁,怕是要被讲成克星的,如此一来她到手的好日子也都到头了。

然而她的夫君并不在乎这些,他认为夫妻美满即便是天塌下来都不怕。只是他常叹家中大小事都担在枫花肩上,她也是个人,不是铁打的,如何承担得了。可是枫花总说,人活一世都是要有各种烦恼的,只要家庭和睦美满,所遭遇的一切烦扰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,总比孤老终身好。

阿翠自小在钱家长大,少爷对谁都很好,在他眼中从无贵贱之分,如今清廷倒了,外面人讲的什么革命或是革新的她不懂,她只知道老夫人盼着少爷读书考取功名的愿望落空了,少爷想从商,若不是少夫人进门,估摸这会儿少爷已在外面经商了。

说来也奇,媳妇进门足月了该回娘家省亲,少夫人却从未回去过,好似与娘家一刀两断。那《碧玉簪》中唱道,”秀英出阁娘挂心,日夜盼她转家门。”难不成少夫人却真如泼出的水一般,被娘家所弃?阿翠曾问过枫花,枫花却只道此事你不懂。

不懂便不懂罢。

阿翠常见少夫人听帐房报账时少爷也在,其间少夫人想不通的少爷总能解答。三月上巳时,少爷让少夫人放下家务同去游春,又不让他们这些下人跟着,只见回来时少爷与少夫人附耳说笑,逗得少夫人笑得好似一朵花一般,每当少夫人与少爷在一起时总能一扫平日的愁绪。

有新来的小丫头常抱怨少夫人平日少言语,好似庙里的观音泥菩萨,阿翠却说少夫人不是这样的。

枫花何尝不想回娘家看看,可她几次送回去的信都石沉大海,娘家不理不睬也不相问,她只得骤自叹气。

她本想着年少风霜可以就此安享天伦,可没想到四年过去,夫君外出遇着战乱死在外面,尸骨在何方都不知,那时她觉得还好有了儿子,钱家添了人丁,家业有人继承,膝下欢颜也有个依靠。谁知儿子染了天花,百般求医问药也无济于事。那些时光她求遍了佛祖菩萨,一日三番地祷告。但后来,枫花一身白衣白裙站在儿子的棺椁前,只觉神佛救苦救难也不过是骗人。自此她的世界便全黑暗了下来。

两口棺材摆在一起,一个躺着她年幼的儿子,一个摆着她夫君的衣衫。当初是谁约她夫妻琴瑟和鸣共白头,谁又许谁一生一世永相随。谁知世事无常,无风起浪,她丧夫丧子,天不灵地不应,从此她成了克夫克子一个孤星,当真是一语成箴孤老终生。

下人都说,少爷和小少爷走了之后,少夫人愈来愈严苛,虽从二房过继了小少爷来,终究不是亲生。

后来老夫人走了,枫花就成了老夫人,可她才二十出头。

过继来的小少爷取名钱知是,今年年满十岁,自小与徐家订了娃娃亲。虽说枫花对徐家千怨万怨,但终究是娘家,娘家的姑娘作媳妇,将来掌家的仍是徐家人,总好过娶个别家大户的姑娘管不得骂不得。

枫花原以为娘家的姑娘好管教,谁知徐如之还未过门,只是以表小姐的身份来常住,便想着抛弃所谓陋习,不学女红不读圣贤书,扬言革除府中规矩,女子来去自如。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改不得,枫花常为此事生气,阿翠却劝她说表小姐也是一番好心,外面说什么革命的,大概是表小姐听多了。

“你瞧瞧她那打扮,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哪个女子头发剪的不长不短,活像个叫花子,哪儿是个大户人家的表小姐。”枫花指着院中和下人说笑的徐如之骂道,“我以为徐家姑娘总懂规矩,当真的玉不琢不成器。”

“老夫人消消气,婆媳本是一家人,俗话说家和万事兴。”阿翠倒了杯茶递来。

“若是仅此倒也罢了,你可知她方才告诉我要改了家中服饰,穿什么西洋的婚纱出嫁,不拜祖宗拜什么教堂?”枫花想起此事便来气,“罢了,徐家没教好的,我今日便替家中教教。”

“老夫人不可啊。”阿翠闻言连忙拦着,“表小姐尚未过门,动用家法不妥当。”

“你是否觉得跟着我久了,自己也能掌家了?”枫花冷笑一声质问。

阿翠便不敢说话,她拦不住老夫人,表小姐觉得自己没有错,少爷也说表小姐没有错,到头来少爷和表小姐皆挨了家法,老夫人勒令家中不许有西洋的书,少爷与表小姐不得去学堂读书,她自会请先生来家中教,老夫人又有令,帮着他们买书不经她允许的一律家法伺候。

“老夫人,生了生了!”

“生了个什么?”枫花连忙问,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,她期待着徐如之生下男孩传宗接代,又怕徐如之生下女孩触怒列祖列宗。

徐如之嫁进来那天,她正襟危坐在正堂,她告诉徐如之,女人嫁进来就要担起传宗接代的重任,使子子孙孙香火不息。

“生了个...”阿翠有些犹豫,支支吾吾,怕老夫人听了生气,“生了个小千金。”

枫花霎时间觉得天塌了,她头晕目眩,扶着椅子方在坐下。生了个小千金...祖宗家业不能继,传出去她要成罪人,若是养了孙女,这不忠不孝忤逆祖宗不守家规的罪名她实在担待不起啊。

“老夫人...”

“别出声。”枫花抬手制止,“就说少夫人产后续亏不易见人,关上门谁也不得进入,你去找一个穷人家不要的男婴来,说少夫人生了个男孩。”

“老夫人这...不好吧?”

“怎么?你不想吃钱家的饭碗了?”

枫花特地把钱知是叫出来,认真教他女人产后虚亏,要补身子,钱知是听了连忙亲自去抓药熬药。枫花瞧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,不着痕迹地叹了声气,女人也是父母生,可惜上不得宗谱进不得祠堂,女若无后便是罪。

“如之。”枫花推门进去,见徐如之正摇着摇篮。

“婆婆?”徐如之起身行礼,她产后婆婆不闻不问,今日忽然亲自前来,她一时想不通是为何。

“我来看看孩子。”枫花从摇篮中抱起孩子,小婴儿白白胖胖,五官端正,若长大了定是个讨人喜欢的丫头,可惜钱家养不得女孩。

枫花一转身,徐如之急忙问婆婆要带孩子去哪儿。枫花走到门口又转回来,“我找个光亮仔细看看小孙孙。”

“小孙孙?婆婆,我明明生的是女儿。”徐如之发觉有异,抢过孩子一看发现这已经不是她生下的女儿,分明是个男孩。“婆婆,你怎么忍心,你还我女儿!”徐如之把男婴扔给佣人不管不顾地哭喊。

“你哭什么?男孩传宗接代,若是养女孩就是大不孝,传出去她也是死路一条,你我两个还要搭上两条性命!”枫花厉声训斥,她转身背对徐如之,她攥紧自己的衣服,孙女也是她的亲骨肉,她何尝舍得,她不得不狠心,女婴只得自求多福有好人家收养。

“婆婆,你也是父母生,也有父母疼,为何偏偏容不下女孩。”徐如之跪着,拽着枫花的衣角质问哀求。

“我的父母...我的父母早就不要我了!”枫花掰开徐如之的手,“你休怪婆婆心肠硬,我也是万般无奈出此计,我若是孙子孙女同抚养,实为大凶触怒先人,到那时先人降罪漏破绽,你我婆媳谁也活不成。”

“婆婆...”

“如之,你休要啼哭莫再悲号,从此忘了女儿好生抚养儿子。”枫花说罢走出去,为了李代桃僵以子换女,她狠心赶走跟随多年的阿翠,她狠心不顾儿子心情,若是钱知是知道了女儿被换怕是要母子翻脸,但女儿已送走,那时为时已晚已无用。

  

阿翠在河边洗衣裳,她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,她已经不是钱家的佣人了,却总忍不住想老夫人是否安好。老夫人风光无限的四十寿诞仿佛就在昨日。

阿翠想,老夫人起就是初心太软,总因换女一事心有愧,纵容少爷和少夫人改什么家规,后来少爷将佣人遣散换了一批新人,迎新人驱旧人,自然事事奉着少爷少夫人,老夫人日渐被架空,说到底也有一半是老夫人心甘情愿放纵年轻人,将自己手中权力放手。

“要我说讨媳妇就要讨钱家老夫人那样的,又会治家又相夫教子,方圆几里有贤名呦。”

“是啊,老夫人如今放手新人去追随时代,适应新思想,那多少家都求不来,现在她老人家吃斋念佛为儿孙祈福,也是好心人自有好报。”

“阿翠呀,你从前在钱家做事,听说老夫人却是个天煞孤星,真的假的?”

“都是无中生有,老夫人年轻时随口说说罢了。”阿翠愣了一下,笑着摇头,“我去给少夫人送东西,先走了。”

“诶?阿翠你又回钱家了?”

“没有,现在钱家的人都来去自如,我们叫什么雇工,不叫下人啦!”阿翠摇了摇头。

  

于枫花而言,恍若晴天霹雳迷蒙醒,原来江河流水已东流,一朝天子一朝臣,她已是回心乏力,挽不住恹恹残阳日西去。她青春守寡,二十载呕心沥血撑门庭,几房夫人与她不和娘家不受待见,到头来众叛亲离无人奉养孤老终生,倒不如当初不做那掌家媳妇,随夫西归。

恍然间,枫花又看到儿时她帮母亲摸了十三幺,胡了牌却难了此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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