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关河

“垂云翅翻飞鹏鸟,少不得同风起九天扶摇。”

【原创】雨霖铃

*脑洞来自陆唐


儿时的记忆永远是一生中的美好,繁星与微风,小河弯弯河畔的芳草满过脚踝。孩童的笑声永远是纯真,是一切美好的象征,无人觉得聒噪,只觉羡慕而已,徒有对年轻与童年的回忆与感叹。

 

妇人笑着招手唤两个孩子,她端着一盘瓜果,脸上是慈爱的笑容,一对青梅竹马手拉着手跑过去,跑向他们心中的美好。

 

“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...”

 

而这一切,都是她的梦罢了。

 

她对镜梳妆描画好双眉,双唇涂上鲜艳的红色,她是这烟花柳巷最美丽的女子,不仅仅是皮囊还有满腹诗书才学,只是无人欣赏罢了。所谓空有诗书便是如此罢。每每念此,她不由一阵惆怅,生在好人家却是,生不逢时哪。她想着想着又笑了,莫不是她自己选的路便要弃了吗?去苦苦哀求谁来收留呢?

 

她是这烟花柳巷中耀眼的星辰,她们给她取名“忍冬”,她摇了摇头,那般凌霜傲雪的高洁怎会是她,她给自己取名“桔梗”,桔梗么,像是神话中的名字,可望不可及,她让所有人爱慕她却又得不到她,她虽是烟花女子却潇洒肆意地活着,她哭她笑,她醒她醉,她时而疯癫时而沉稳,那都说她,一人千面罢了。

 

她说她没有心,她的心在很久以前被人拿走了,她也拿走了那人的心。

 

她轻轻一笑,在眼尾抹上红妆,轻拨琴弦唱着儿时的歌谣。“五十弦中奏五音,云驻风停为我听,难舍桃李湘江畔,难舍琴瑟白水滨,初叠多缱绻,二叠转悲吟...”桔梗放下瑶琴翩翩起舞,她摇摇晃晃似是摇摇欲坠的花朵。

 

“桔梗,有一位官人点了你。”

 

桔梗回头,熟悉的笑容映入眼帘,如此一般的温和如此一般的熟悉,是血脉吗,时过境迁她仍能第一眼认出来。他在案上撑着头,眉眼流露笑意盈盈,他笑着将盛满的清酒一饮而尽。

 

一瞥乍然,她微微一笑拿着酒壶前去倒酒,将快要冲破喉咙的名字硬生生吞回,石块的棱角磨过喉咙,苦涩地痛,生痛得很。

 

哪怕一声也好,唤她一声,“漓妹”。

 

而他放声大笑,与友人相倚而笑又分开,他拍案而歌,将对上的目光完全忽视。

 

而桔梗心里,文素的歌谣像是故意唱给她,讽刺她离经叛道,讽刺她...甘愿沦落风尘。他沉溺于酒水,肆意享乐。

 

桔梗受够了这样的感受,她不甘不愿被无视,她不甘不愿被讽刺,于是她撂下酒壶拖着罗裙匆匆离去。她关上屋子的门,她哭了,泪水流下来,却发现她已经分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,也分不清她究竟因何而哭。

 

“阿桔,客人们还等着你去跳舞。”

 

“这就来。”她胡乱抹了把眼泪,走到铜镜前想补一补哭花的妆容。她看到铜镜里的模样,妆花得不得了,若是这样出去怕是叫人以为是哪家厉鬼索命来啦!若是吓一吓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,兴许也不错。她想到外面的笙歌燕舞,又想到他,怎么也抹不去的身影。

 

他们变了,他们都变了。曾几何时他是那样温文如玉的君子,烟花柳巷从来都是他不齿之地,他何时也会这样沉溺于笙歌燕舞中,何时也会享受如此浮华,他虽生于绮罗丛却万花丛中不沾身。

 

她放下眉笔扶着桌案起身,推开门时她发现她在颤抖,她在害怕什么?门,被丛外面推开,她顺势颠倒,他便与她一同倒下。

 

她像是回到儿时的河畔。

 

“我要走啦!”

 

“去哪里?是母亲待你不好吗,还是我家的家规...的确是严了些。”

 

“不是的,舅母待我很好,只是我...有更远大的志向!”

 

外面依旧的嘈杂,他似乎是酒醒了,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女子,他在想什么,她又在想什么?一时冲动吗?不,也许只是巧合,他辞官后走过多少烟花柳巷,又为多少烟花女子写过词?也许她唱过的某首曲子便是出自他的笔下,都是这世上的缘分罢了。

 

文素成了桔梗的常客。

 

她依旧放纵着,坦然地谩骂一切世俗定下的规矩,她不理会他人的目光,也许背后他们认为她是疯子,她笑了笑,总比一辈子困在世俗的樊笼里要好。

 

那一夜之后文素常常送来词曲,她低头拆下花钿轻轻敲着瓷碗的边缘吟唱。他依旧留恋在烟花柳巷之间,放声而笑,仰头将酒灌入咽喉。唯一的念想便是入夜后相拥而眠的片刻温存。

 

“他只是个写词的,带不走你。”老板如是说。

 

“我知道——”

 

桔梗不知道老板对文素说了什么。她的确很少见到文素,大约是缘分尽了,也遂了她的愿,与其这样绊着还不如从前一样快活。她依旧同男人们调笑着,谁点她她便跟谁,似乎是彻底将文素抛之脑后。

 

只是文素一走,似乎将她的心也带走了,她以为她的心已经死了,骤然发现它还在,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啊。失了常客的桔梗像是被抽走了灵魂,她笑靥依旧只是眼底少了些什么,她木然地靠着窗台,随手将一桌的脂粉扫落。她站在窗台上看着下面的车水马龙。

 

文素还是来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在一个寒风刺骨的雪天来了,用伴随多年的玉笛做抵押。

桔梗站在楼梯上看着,她看着文素风尘仆仆回来之后模样,她大笑,边笑边走下来,她看到门外停着的宝马香车,她忽然收住了所有笑容,说不清是悲是愁。

 

文素辞官后第一次回家,他带了桔梗回来。老夫人见到多年未见的侄女痛哭流泪。也许是被这血脉亲情感染,桔梗与老夫人相拥而泣。

 

她原名水漓,唐氏水漓。

 

老夫人责怪文素辞官,让他读书再考取功名重入朝堂。

 

文素日日对着满桌诗书愁眉不展,他想着老夫人定然猜到了他辞官的原因,他芸窗苦读考来状元,又毅然辞官,如今一个两个却都想着要他重考功名要他做官,他们可曾问过他的心?

他也曾夜深时扪心自问,

 

——他的才华真的要用在烟花柳巷之中吗?

 

何为乐何为愁?他日日饮酒而歌,他与那些歌女交好。犹记得他说要回家时,在他常去的娼院外,那些歌女冒雪前来相送,她们也许不知他仍在汴梁,然此别不是死别犹如死别,一别后他与妻归家,他簪缨世家便于昔日姊妹从此陌路。

 

几年来承蒙众姊妹照料,文素却无以为报。

 

谯楼上初更起,文素面对书卷却望着院中梧桐,常言道凤栖梧桐,也许当年在院中种下梧桐的人,想的是望子成龙,望女成凤。他对着院中梧桐满心惆怅,离别多年他终于接回水漓,却为何徒有惆怅,神思不宁。

 

“素哥,夜已深你为何还在此处看书?”水漓夜半梦醒却不见夫君身影,故而打着烛灯来寻,“你果然还如儿时一般爱书。”

 

“是啊,仍旧爱书,只是这经纶道理却不爱看了。”文素垂眸看了看桌上的书卷,只有苦笑罢了。

 

水漓将烛灯放在桌上,随手拿起一本书卷翻了翻便放回原处,“多年不碰书卷,怕是连字都认不得了。”

 

“漓妹才华不在我之下,他日若以茶赌诗,我定然是赢不了的。”

 

“此一时彼一时也。”水漓笑着摇头。

 

“夜越发凉了。”文素轻轻叹了声气,此一时彼一时,倒是真真切切,他关上窗子又吹灭案头原有的烛灯,拿起水漓放在桌案上的烛灯搂着她回了卧房。

 

自随文素归家以来,桔梗便死了,水漓将过去的桔梗藏起来,似乎是多年过去她仍是从前端庄的大家小姐,她本是侯门高户女啊,缘起缘落皆是迫不得已,但试问世间多少事能事随人愿。她不知这陆家的院子她能住多久,也不知陆家的家规她能再忍受到何时,她只是觉得压抑得很,高墙院中的四方天,看不到尽头的日子。

 

院中多是梧桐,梧桐细雨徒增莫名伤愁,水漓说桃花酿酒香甜,文素亦赞同,故而夫妇春游时折了一枝桃花种于院中,文素为它题名连心。桃花占尽世间娇与媚,开在院中尽是红粉,在满院梧桐中格外引人注目,别有一番风采。

 

她辗转难眠,多少次她想问文素,他真的与过去的烟柳词人一刀两断了吗。

 

只是平日里她大多是坐在文素身旁,看他写字作画,陪他读书。除了他们居住的院子,她哪里也不想去。她问过文素后养了一只鹦鹉,她教鹦鹉唱文素写过的词,文素总是无奈地告诉她切莫被家中人听去了。

 

“听去便听去了,不然要我教它背你家的家规吗?”水漓顿了顿,又拿着文素的词轻声哼唱着。“如今满朝阿谀遍布,唯独素哥你笔下从无奉承之词。”

 

“从无奉承却比不得圆滑之人仕途顺利。”文素摇头叹息。他就像是雪中腊梅,或是池中莲花,他不屑于满朝阿谀奉承,除却阿谀奉承却无处可以报国,他想学古人出淤泥而不染,却落得个不得志。“我倒不如学昔日柳三变,把浮名万岁都换做浅斟和低唱。”

 

“好啊!”水漓闻言眉开眼笑,她兴致勃勃地走到文素身旁,“楼中姊妹都将你与柳三变相比,说是昔有柳三变今有陆文素!你若放宽心且填词,我便将你的词谱曲,你我二人夫填妇唱做个快活神仙,总比每日对着这诗书发愁好。”她顺手指了指桌上的书卷。

 

“我有心报国,只是无力罢了。”

 

水漓后来常说,她的夫君被困住了。困在诗书里,困在大道学问里,是谁困住了她的夫君?大约是文素自己。他空有齐家治国之志,空有一身才华却输给了世道。她替文素叹惋,皆是被这世道与世俗规矩所困,当真是一对苦命鸳鸯,她为他不与奸佞同流合污自豪,也为他郁郁不得志而叹息。

 

但凡文素愿自己蒙上双眼,以陆家簪缨世家,何愁不能入世为官?何愁不能步步高升?

高处不胜寒啊。

 

水漓坐在文素床头默默叹息,苦命人遇上苦命人,纵然锦衣玉食也非是日如甜酒一般了。

所谓审时度势,文素听后好笑,何谓审时度势?便是所谓,攀附高枝?

 

仕途不顺何不投笔从戎?

 

文状元坐轿的官换上马,边关书信已到达。边关的将军赏识文素的才华,也看好他投笔从戎的决心,他别了诗词风韵,往着九死一生的地方而去。

 

“谁教唆你去从军的?”老夫人说话时斜眼瞧着水漓,“我儿自幼安读诗书,你却要教唆他远离老母?”

 

老夫人言语让水漓如同晴天霹雳,为何文素寻求报国途径最后却成了她的错?自她进门侍奉公婆,夫妻琴瑟和鸣,一家和睦为何成了如今这样。

 

“母亲,是孩儿自己要去,孩儿立志报国从军,洗尽天下污浊复我河山。”

 

“你为何不去读书科举?你辞官后我只当你是一时意气用事,让你重新考取功但凡有个功名,加上陆家簪缨世家,何愁不能在汴梁做官?莫非是汴梁不好,还是陆家不好,你要千里迢迢去那沙场?”老夫人句句质问。

 

“孩儿辞官并非意气用事,朝堂污浊奸佞当道,如何做官报国。”文素重重叹气,他最不愿旧事重提,不愿想朝堂现状,故而留恋烟花柳巷以词酒为乐。“自小父母教我清白做人为官,不与奸佞同流合污,孩儿怎敢忘记。”

 

“如此说来倒是我的过错?”老夫人冷笑一声,“几年不归家如今你倒也敢与我顶嘴,这又是从何处学来?我尚未问你这些年去了何处。”

 

“婆母,文素忠心报国乃是应有之志,若是与豺狼同流合污,才是大不敬。”水漓听不得老夫人句句讽刺,她为文素辩解。

 

“你这些年又去了何处?竟也学会教唆他与我做对。”

 

水漓欲言又止,她自知不可说,只得默默退到一旁。

 

“母亲,水漓自小与我一同长大,她素来孝顺不敢忤逆于您,难道您还不知道吗。”

 

“你二人倒是说说这些年去了何处学了什么?一个个违背尊长无视家规。讲啊。”老夫人见二人皆沉默不言,拂袖冷笑,“讲不出来么,水漓你也不用再进这个家门,文素你也出不得这个家门!”

 

“母亲!”文素直直跪下,膝盖磕的生疼。

 

“孔子有七出明文,七条她占三,自她进门之后蛊惑你荒废学业离间母子,让你出妻合法合理!”

 

水漓欲说无言欲哭无泪,当真是晴天霹雳起,她没想到血缘至亲竟变作冤家,硬生生要将并蒂莲斩断。思绪混沌,她脑中一团乱麻。

 

多情人偏被无情伤,倒不如回到那青楼之地逍遥自在。

 

文素愿带她一起去边境远走高飞,又怕她受不了边境苦寒,如今老夫人话已出口,这家中便是留不得了。他思来想去彻夜未眠,家中已容不下他夫妻二人,却又少一个去处。文素将桌上的写好的诗揉成一团扔在一旁,弃了笔墨,夫妻分别,他还留着这多情的诗何用。

 

“天未亮时便走吧,你去从军,我在这汴梁总有去处,待你抱负实现再夫妻相聚。”

 

从前他贪恋神都繁华,放不下家中老母,早知如此当初便带水漓远走高飞...只怕那时他又做不得,他若不归家答应老母读书,哪里来得钱财赎水漓出青楼。竟也是两难之地,求而不得。

一送到长亭,请君杯莫停,杯中却是愁滋味。原本愿画阁绣台长相聚,他也曾想舍弃功名与妻相伴,无奈放不下治国齐家的青云志,到头来徒留裙钗泪湿锈襦。叹叹叹。

 

二十多年后,水漓已经怀抱琵琶别嫁郎,她没有等来文素团聚却等来陆家的一纸休书,她自知这不是文素所写,奈何她只是一介女流,何况曾于红楼卖笑。起初她以泪洗面夜夜难眠,后来终是相通了,就此作罢。

 

水漓提笔成诗一首托人交于文素,务必要交于他本人手中。

 

岂知桃花占娇媚,能教红楼惹凡尘。

忘尘且将花折去,君犹故时一般春。

 

而这首诗却最终沉默于茫茫人海中。

 

文素曾言,他此生沉浮不定,也曾打马游街,那时人人争看翰院才,如此春风得意。失意时留恋红楼,朝来饮酒暮时寻欢,竟也结得些知己好友。笔下从无奉承话是他,投笔从戎赴边关亦是他。

 

此后多少年,山河动荡,陆文素重回沙场,他不知唐水漓这给他的诗,倘若他知晓了,也许便不会了无牵挂地投身沙场,他以为他可以放下生死,殊不知即便经历分分合合,仍有一人牵挂于他。

 

水漓虽已嫁人,心心念念的仍是文素,正如她所写,岂能忘君。她与世俗礼教斗了一辈子,却仍是离不开深宅大院,如此落寞一生,相夫教子。

 

文素尚不知是否名策青史,但知他于军帐中辞世,战死沙场于他而言也许是最好的归宿,此前多少诗篇皆化流水,未有遗言未有执念,唯辞世诗一首。

 

可叹琼林没宏愿,江海浮生谒南山。

世间多少浮沉事,哪得事事遂人愿。

未有惊鸿轻浮篇,但负皇天无功言。

相思未了恨未穷,谯更又起难入眠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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